RPG火箭發射筒的彈頭



該如何用一張照片表達「戰爭」?戰爭的意義、本質為何?或許可從當期的受訪人物、從戰場回台灣的烏克蘭志願軍呂子豪的親身經歷,得出一些方向。
我看著由呂子豪拍攝的大量戰地照片與日記所組成的雜誌內文初稿,時間線從2022年3月開始,他前往烏克蘭捐贈物資,因「想幫忙更多」而加入志願軍、接受軍事訓練,如武器使用、攻樓、挖壕溝與做陷阱等,到5月在前線(註一)作戰時,敵方發射的飛彈掉落在他身邊軟土卻未爆炸、撿回一條命,於是決定6月退伍回台灣為止,短短三個月的時間,照片裡的他,從精神飽滿、特意吃胖前往烏克蘭,到脂肪消耗殆盡、精神耗弱而兩眼空洞;從「大家都很振奮」到自己在死亡邊緣、隊友死去,進而懷疑起戰爭意義。
當敵方彷彿理所當然地侵略,或號稱「收復領土」以表達出兵合理性時,被攻打方也在用軍事手段「回敬」,日記中提及:「每天敵方發射幾千枚砲彈過來,我們也這樣射回去」;對雙方而言,飛在空中的砲彈,究竟有沒有殺死敵人,發射它的士兵並不知道;就算有,但藉由現代武器一來一往,不需肉搏就可以攻擊觸目不可及的敵方,戰爭變得虛幻了——雖然身邊是與自己同樣武裝的同袍,環境是壕溝、叢林與徹夜的爆炸聲,飲食是冰冷的罐頭,甚至和狗喝同一桶水,但你看不見敵人;大家只是在往某一方向的「目標」發射武器,而非射殺如同你我、真實的人。真正震醒自己的,是掉身邊的未爆彈、是後來戰死的隊友們。
這種虛幻與真實間的落差,讓我想起攝影師Raphaël Dallaporta的作品《Antipersonnel》(軍事用語,意為「具殺傷性的彈藥」)。觀者可從一幅幅宛若香水瓶或精品的地雷靜物攝影,感受到人類工藝之美,卻難以想像這些物件是從土裡挖出來的未爆地雷。
這種物件美與實際用途間的鴻溝,如同人類的科技力量推升了戰爭的規模,又因此錯以為手無染血;當攻方以正義之名發動戰爭,被攻打方捍衛自己時,卻也變成敵人的模樣。於是,我決定拍攝一張與現代戰爭有關的武器靜物攝影作為雜誌封面,並藉此表達我對戰爭的想法。
為了取得合適的武器,我跟著呂子豪前往「全民國防射擊教育中心」,在這裡,可以看見整排牆面的槍枝(外裝和重量同真槍,但內部為玩具槍)與各式已拆除火藥的真實軍事用品。有幾根像是炮彈的武器擺在窗邊,細問後得知,呂在俄烏戰爭中也曾使用類似款式的火箭炮(註二),且它是近代戰爭中,單兵作戰的常用武器之一,使用火箭炮幾乎是現代戰爭裡士兵的共同經驗,沒有士兵不認得它;這樣的普遍性,可以是我們用以象徵戰爭的拍攝物件。
火箭炮拿在手裡,是冰冷且沈甸甸的,它的長度近一百公分,可拆卸成三節便於攜帶;我要拍攝的這隻,尾翼有燃燒過的痕跡——如同掉落在呂子豪身邊的那枚飛彈,擊發了卻未爆炸。
我帶了這枚武器回家,將它收在我的衣櫃裡。那幾天我發現,僅是身邊有武器、家裡有炸彈,就會讓自己覺得,擁有武器,便是有了殺人的能力。這正是戰爭中每一位參與者都確知的事實。我也發現,自己會看著火箭炮進入放空狀態,似乎會心理上會啟動保護機制,避免繼續想下去。
拍攝時,我用平視角度構圖,客觀呈現火箭炮的形貌以表達武器身邊時,心理的抽離狀態;再用象徵危險的紅色與光明的黃色為火箭炮勾邊;修圖時,保留炮體原本烤漆脫落後,露出金屬色澤的痕跡;並用手電筒於火箭炮尾翼製造光芒,仿效其發射時的火光,且在鏡頭前加了洋紅色玻璃紙,使視覺效果接近其高溫燃燒時的色彩;以煙機製造濃霧,除了模仿火箭炮發射時在空氣中燃燒的痕跡,也藉此模糊背景濃重的紫色、洋紅色與紅色間的邊界,製造視覺上的高溫感;而炮頭的背景,是宛如聖像畫中,聖者後方的黃色光芒——戰爭關乎發動方與守方間,對真理認知的相反,雙方都認為自己具有合理性,當你攻擊或反擊時,身為人類所擁有的良善便淹沒在陣陣濃煙中;當你使用武器時,你便信奉了軍事的力量、並將榮光歸於它;於是,現代武器的靜物攝影,取代了牆上的聖像畫。
註一:指俄烏戰爭中,烏克蘭前線的補給區。
註二:本次拍攝的火箭炮為「RPG火箭筒」的彈頭,需填裝在單肩式火箭筒裡擊發。